首先妳要知道,那天已經不是那種冬天了,雖然我穿著十二月的新宿買到的毛衣,走在西門町隱姓埋名的小巷,但連續經過的四個加熱滷味攤子已經有三個老闆穿的是短袖。穿過元宵隔天還沒撤掉的雞形燈籠,右轉那條路揮手就攔得到計程車,但那時候我還有時間。我要先到左手邊那間店買狐狸面具,而在真的走進去之前,我甚至不知道那間店春節期間到底有沒有賣狐狸面具。
妳要知道狐狸面具在能劇裡是「想要隱藏身分之人的面具」。戴上狐狸面具的人,不是想要成為別的角色,只是單純不想要被知道是自己。我問店長狐狸面具放在哪裡,他說只剩下兩種款式了,上網查才知道其中一種是白狐的圖騰,另一種卻源自知名唱見伊東歌詞太郎的標誌。
「唱見」這個詞的由來歌ってみた,意思是「試著唱了一下」,泛指在視頻網站投稿翻唱作品的業餘歌手。計程車上想到妳說,總是假贗的藝術家排擠真正的藝術家,門檻蹲下來,為自己的低賤而害羞。狐狸是稻荷神的使者,而稻荷神社不但祝福五穀豐饒、生意興隆,更是保佑女性獲得成功的神明,可付帳時店長卻說他的面具都是自己手繪的。我離開時店裡只有他,電視開著,也許別的晚上他一個男人也是這樣拿筆畫著狐仙的眼線。
後來,網路上有人說妳是狐狸精。但那天我還不知道,只想著白狐也好,白狐是新娘,白狐是母親,傳說安倍晴明也是白狐的孩子。司機開向大路,我放心下來,太好了,一定來得及,途中卻發現自己忘記帶著隱形眼鏡,要戴面具,就沒辦法戴眼鏡。可是一定要戴面具啊,不能讓妳看到我來了。我傳訊息給Hsu,請她在會場門口等我,牽著我的手走路。「你幾度啊?」「八百五。」說完我自己也笑了。早到的我們離妳不到五公尺,我卻連Hsu的臉都看不見。
我記得的妳依舊是大學時排球場上的妳,接球會噴,追球會跌。有次隊聚後一行人走到林森公園,忘了誰安排大家開始玩起鬼抓人。我在單槓和爬藤之間,一看到妳就想笑──妳跑得實在太慢了。畢業之後整理照片,忘了妳叫什麼名字,上網一查才發現妳早就上過新聞。許多網頁之後才是妳的網誌,點開第一篇看到妳寫張愛玲:「我看著妳,希望自己全身都是眼睛。」我讀了一遍,不夠,嘴巴又念了好幾遍,驚訝於自己曾經笑妳跑得不夠快。
知道這些,妳就會知道為什麼狐狸面具如今掛在我的書桌前。十七歲的時候,一時和天氣有了感應,就拿著杯子去盛外頭的雨。去文具行買手指寬的小玻璃瓶,軟木塞蓋,把雨一瓶一瓶分裝。想到「終日不成章」,就又想到「她的長髮糾正了瀑布的含義」,傳簡訊問暗戀的女孩子:妳有沒有看過誰誰誰的詩集?女孩只回了沒有。「沒有。要學測了,誰和你一樣讀那個XD」表情符號看起來比整個句子還要大。我明白那裡是不該笑的。好笑的是我。
第一次傳訊息給妳的那天,雨下得像一場婚禮。我打字:欸,沒想到妳上過新聞。我沒有惡意,我只是二十歲了。
妳回:不要這樣看我。
我很晚很晚才知道這句話另外的意思。
一看到Hsu也要去妳的新書發表會,我立刻要她陪我一起。可是怎麼辦呢,不能讓妳看到我。妳恨那些新聞捏造妳在高中是排球隊長,連帶著恨那些點開新聞的人。我知道那些年我們之中寫得最好的人是妳,終於妳要出第一本小說了。我要去妳第一場新書發表會,但我不敢被妳看見。
讀完妳的小說是在一個下午。妳要知道,那時候我的書桌還不是現在這樣。它本來靠窗,陽光會從電腦螢幕後面照過來,所以寫東西的時候好像把字打在晴天上面一樣。我在晴天上面打了看完小說的心得,後悔自己始終沒有好好認識妳,兩周後妳忽然傳訊息給我,說:「我看到你寫的了。我們可以當朋友啊。」
妳把自己殺死之後,所有人忽然開始讀妳的小說。大家都說書中的主角就是妳自己。我卻常常想到新書發表會上妳特別強調:「我真的不是她。」不是想成為別的角色,只是單純不想被知道是自己。也許當妳談小說的時候,談的其實是面具。
我把店裡兩種面具都買下來了。計程車上,我決定戴白狐那一款,心裡卻知道放在包包裡的伊東歌詞太郎面具更像我。時間還早,我和Hsu在會場旁無人的地板坐下,書展人員卻立刻過來趕人。
「這邊不能坐,麻煩請移到座位區。」他頓了一下,又說:「你戴的面具很帥。」
「哦?」我沒想到。
「很酷。你是……什麼人嗎?」
起身的瞬間,妳就這樣走過我的身旁。八百五十度近視也看得一清二楚那樣近。我是什麼人?
書展隔天我把書桌搬到櫃子後面,對著牆壁。聽說背光擺放的螢幕會讓近視度數加深,我不能失去我的眼睛,沒有眼睛我就不能寫東西了。Hsu送我到捷運站,我脫掉面具戴上眼鏡,世界重新靠近我,妳已經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。
妳總是說,不懂為什麼沒有才能的人總嚷嚷著要寫作。我知道我就是那樣,沒有才能,只是誠實。人人都不堪,有人不想說,有人不敢說,有人不需要說,而我是說的那一個。我說了太多,多到足以令人同情,然後,有一天那同情忽然被視為一種才能的證明。
人們會說創作者最珍貴的正是那誠實。然而我們心照不宣,其實真正吸引人的,是那不堪。
我也不要別人那樣看我。
妳傳了訊息來,問我的臉書怎麼換了版面,看不到以前寫的東西。我說我沒有刪,只是收進相簿裡。伊東歌詞太郎面具放在抽屜,白狐面具卻掛在打字時一抬頭就看得到的地方。我要寫下去,因為妳也在寫。妳死的那天,洗澡時肥皂經過我的肋骨們,來回滑著,拿著肥皂的手因骨骼間的凹陷而震動,像車子開過設計不良的路面。為什麼每天都要花時間洗一個設計不良的東西呢?走出浴室,身體聞起來有洋香瓜的味道,好棒,可是如果我不是我,我根本不會聞到自己的香味。如果我不是我,我根本不會愛我。
我來不及問妳愛不愛妳自己。那時候,我以為我還有時間。
幼獅文藝2017年10月號第766期「愛的微物論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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