採訪撰文/Vivienne
《蘇菲旋轉》,這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男子,以及一個不屑一顧的女人,兩人共寫的情書;而「當你拿起這本書的時候,這就成為一種三角關係,一個三個人之間的關係。」
寫給網友的軍中情書 2014 年,入伍的蕭詒徽在 Tumblr 上發起「老派軍中情人之必要」企劃,邀請網友成為他的情書收件人。在這段緩慢難熬的當兵期間,蕭詒徽寫下 118 封手寫情書。「但即便文字性質細膩溫柔,這一批稿件其實非常雄性。這樣強迫收信、強迫對方接受我的某種 情感,不斷傾訴自己對世界的看法,很雄性、很陽剛。」蕭詒徽說。他開始想辦法平衡情書的單方陽剛,找了兩年後遇見的插畫家Phoebe Chen(陳景容)合作。Phoebe 的圖畫是一幀幀女孩的情慾素描,浪漫而強悍;畫中女孩炯炯有神的目光不屑、狡黠或頑皮,攫住觀者的視線, 讓人無處可藏。對比蕭詒徽的婉轉,坦率的 Phoebe 誇張地感嘆道:「當蕭詒徽邀請我 一起合作時,我心想,『天啊!我們兩個的質地差這麼多,他的文字我到底要怎麼畫才好?』」 眾人集體的個人運轉 一封情書終究渴望被閱讀、被理解、被回應。有了 Phoebe 以插畫回應蕭詒徽的文字, 118 封情書不再只是喃喃自語,「老派軍中情書之必要」蛻變成為現在的《蘇菲旋轉》。蕭詒徽說:「我從天文知識中得到現在書中架構的靈感:星球獨自運轉、與他人碰撞、 在兩者間存在的三種狀態。後來有個朋友寫給我的明信片裡,提到蘇菲派旋轉舞。我忽然察覺到蘇菲旋轉跟星球旋轉的意象切合——都是集體的個人運轉。」本著個人主義性質的 情書,在尋求他人回應和碰撞的過程中,找到了一個集體。
「那些跳旋轉舞的人,會不會真的撞在一起啊?」Phoebe 忽然問道。有可能哦?旋轉中的人,心裡是不是也忍不住偷偷這麼想呢?旋轉到最後,到底自我修煉的成分比較多,還是互相碰撞的懸念比較多?寫情書的蕭詒徽,到底書寫自我的成分比較多,還是渴望與 Tumblr 網友的相互理解比較多呢?
在 Tumblr 早期比較小眾的年代,蕭詒徽跟這些網友們享有一份特殊的情誼和距離。但現在 Tumblr 變得跟其他社群媒體一樣簡便快速,原本熟悉的默契也不復。「這個企劃的演進不約而同地與 Tumblr 共進,因此我也覺得這個企劃不會再出現第二次了。我感受到的是『質變』。不是他們本身的質變,而是有種客觀環境改變的不舒服。」蕭詒徽解釋。
Phoebe:「你是不是那種,喜歡的樂團、秘密基地被其他人發現了以後,就不再那麼喜歡的人?」
Phoebe:「曾經也有朋友說要帶我去個秘密基地。我在那裡享受日光浴不久後,發現好多人都跑來了。原來這個地方早在網路上傳開,而且就叫作『秘密基地』。」
蕭詒徽:「我的確有個秘密基地,在一座山洞後面。如果有人也發現這個地方,希望我們出現的時間都不要重疊。有緣的話還是可以當朋友。但不想要太多人知道那邊。」
質變的不只包括社群環境,有時其實還有時間裡的我們。社群媒體的互動設定和運作模式改變時,我們也間接調整了自己與他人的關係;溝通的管道變得複雜,我們傳遞話語的心態也跟著變得複雜。當我們被大數據從小眾的窩推向更多帳號用戶的鎂光燈前,我們將再也無法用相同的方式溝通。
旋轉裡的傷感 當我們哀悼環境的質變,我們也在哀悼自己的質變。更悲傷的是,我們常常懷疑自己的質變到底是什麼?因為看不清,所以尚未質變前的我們總是比較好的。「我一年只寫一、 兩首詩,《蘇菲旋轉》後記裡的那首詩就是 2017 年的我寫給 2014 年的自己。以前 的我相較現在更天真,也許這就是理想主義者的失落。」蕭詒徽說。
談起這本作品裡自己最喜歡的一篇,「我最喜歡吃鹹酥雞的〈分辨〉。這篇現在的我絕對寫不出來。一開始這篇是我最不喜歡的一篇,因為呈現出來的自己又慘、又魯、又失敗,寫出來又難看。但很誠實。而且我再也回不到那樣的狀態了。即使我遇到類似的場景也無法想到 一樣的東西。我希望我能夠選擇我想要寫什麼就能寫什麼。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選擇不做,跟意識到自己沒有選擇是不一樣的。」
Phoebe 對線性的生命本質倒不這麼悲觀,「對我而言這些創作都是階段性的——我以前不會畫這樣的東西,我未來也不會畫這樣的東西。然而現在的點滴都是過去的總結;現在跟未來會發生的事都是過去累積而來的。」兩人的差別,也許就如同蕭詒徽在〈佔據〉一文中寫道,女性因為週而復始的生理期,所以對事物有並置的記憶,不像男性視歷史為線性因果事件。
「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時我很傷心:如果一個男人記得一個女人,隨著時間他只會離她越來越遠;如果一個女人記得一個男人,卻只是從書架上把他拿下來而已。」——〈佔據〉
尤其蕭詒徽選擇的創作載體——文字,充滿固定思緒的意圖,又如時間般不可逆。「我 覺得文字在定型思考,因為語言是思考的方式。寫作的人像是把思考用文字定型。過程中,那是幾乎不可逆的過程。我覺得感官性的藝術都不會是這樣,它們能夠達到更通靈 的狀態。除了純粹性的思考外,還會有感官上的影響。文字是很僵硬的溝通媒介。」
用不只一種語言訴說愛
「你可以每一種都念一遍,就會知道哪個句子用哪個語言是最好的。不用像我,為了把這些意思全部告訴你,使用同一個語言裡一切累贅的比喻。只能使用一種語言對你說話,根本不夠啊。」——〈思考〉
彷彿整個宇宙的道理和運作都是感情傳遞的某種隱喻,蕭詒徽在蘇菲旋轉中擷取天文、 歷史、生物等領域的知識,烘托情緒裡的難以言喻。然而擅長書寫的他卻仍害怕不被理解。「我無法確定到底什麼是共同經驗。實際上大家的經驗到底是不是一致的,我一直無法確定。」他自嘲自己的同溫層以外很冷,冷到讓他不知道怎麼跟其他人有效溝通。例如當有人向他問起怎麼跟女友穿同一雙鞋子時,「我回答:『情侶就是要站在彼此的鞋子裡啊!』我想要耍帥,但只有讓對方很困惑。」
擔心無法產生共鳴,蕭詒徽在字裡行間刪去他認為會干擾讀者共鳴的場景和事件細節。回應蕭詒徽的 Phoebe 卻能夠心有靈犀地畫出文字沒有寫出的環境和物件。例如〈分辨〉 一文中,蕭詒徽寫到十九歲坐在校園河堤邊吃鹹酥雞的往事,對環境景色卻隻字不提。 Phoebe 分毫不差地畫出當時的場景。又如在〈分享〉中,蕭詒徽想像自己心房的格局,而 Phoebe 畫了現已停產的玩具「口袋芭比」,喚出兩人共同的童年回憶。「看到畫之後才發現,這些生活細節是有共同經驗存在的——至少對同一個時代的人而言。」蕭詒徽說。Pheobe 作畫的期間,蕭詒徽感受到原來繪畫以及其帶出的場景和細節,反而能讓文字變得不那麼浮動。
非聖女的告白 相對於蕭詒徽,Phoebe 喜歡設定場景,藉由場景呈現將感情轉化成插畫。她在《蘇菲旋轉》中最喜歡〈刪去〉一篇,是整本書唯一單用環境和空間描繪文字的繪圖。「雖然沒有人,但是我覺得那兩個空間非常精準地呈現男女主角和他們的心境。」Phoebe 說。
「我的畫其實暗中呈現出我想要成為的人,而不一定是我是怎麼樣的人。我想要成為一個比較自我、比較不 care 的人。蕭詒徽就是個 『I care too much!』 的人,而我的畫卻處處流露一股『I don’t care』的情緒。我嘗試用回信、對話的方式回覆他,想像自己站在他的位置面對那些事情。除了畫面比較有趣,也更符合我的風格。創作的過程中我越畫越順,因為我後來發現,雖然表面上我們兩人個性差很多,但蕭詒徽跟我的角色同時也蠻合的。他文字裡的人其實是蠻任性的,跟我筆下的人很像。
「也因為如此,整本書的插畫幾乎沒有男性角色,而且都是從女主角的視線出發。我在後記中畫了很多奔騰、糾纏的蛇從書頁間竄出。這個意象來自蕭詒徽寫亞當夏娃的〈理由〉那篇。對我來說,蛇在聖經的意象是猜忌、隱晦、隱藏和不安。透過他的文章,我想到蛇跟女人的關係——女人的心像海底針摸不透,跟蛇的意象很像。我的角色也都帶有嫉妒心、猜忌,不是聖女之輩。」整本書的圖畫也是『我不是那麼懂你想表達什麼』的態度——插畫無法帶著一個清楚的意圖。我在後記用蛇埋住我原本寫好的文字,讓大家更想去了解我要講什麼,雖然他們可能無法完全理解。」
提到亞當與夏娃,蕭詒徽補充說道,「聖經故事很奇怪,蘋果的符號指的是女性,蛇才是男性吧!結果在歷史過程中被掌權的男性做了反面的詮釋。我覺得這個敘事者在闡述自己被無法控制的性慾指使去做某些事情,到最後被講成蛇去說服夏娃吃禁忌之果。他 其實在闡述做愛後『聖人模式』的感傷——結束後對自己和人生的質疑和失落。如果可以選擇,我不會想當男生。」
那下輩子想當什麼?「好想當正妹哦!哈哈哈!」蕭詒徽調侃自己,「能夠被喜歡是一種才能。寫作是我所選擇如何達到被愛的方式。但寫作仍依然讓我感到非常痛苦;它很緩慢,它必須從痛苦中出來。寫作不是最直接、最直觀能夠被愛的方式。」在被閱讀、分析和理解的過程中,寫作者是不可能被全然接受的,即便他們割下身上最美的東西。蕭詒徽沒有辦法不羨慕那些容易被愛的人。
聊到最後,「在後記中我提到,蕭詒徽整本書總結就是一句『請你愛我』—— 這是祈使句;我用整本圖畫呈現『愛我——這是命令句——你不愛就算了,我不會怎樣』。 但這句話也藏著口是心非的可能。」Phoebe 說著。
寫給別人的情書又像替別人寫給自己的;畫著別人的故事卻又暗中畫著自己。生活日復一日的運轉中,他們在文字和繪畫的軌道上摸索講述愛的途徑。在距離中找到靠近的方式,在差異中發現共鳴。
Polish「Inspiration」 2018年1月6日
https://thepolysh.com/blog/2018/01/06/sufi-whirli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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